陶渊明:放下因果,是中年人最好的修行
他传世的诗歌只有百余篇,别说和陆游的“六十年间万首诗”比,就是和李白杜甫的八九百首相比,在数量上也是少之又少。
但就在这为数不多的诗作中,如果说酒是主角,那配角就是各种各样的植物了。
松、柳、榆、桑的树木;
菊、兰、艾、蒿的花草;
稷、麦、蔬、苗的庄稼。
这些植物,不仅演绎了陶渊明的田园生活,更表达了他对人生的感悟。
陶渊明认为,人生应该像植物一样:
在春雷中盎然萌发;
在夏日中野蛮生长;
在秋风中日渐成熟;
在冬雪中蓄力绽放。
陶渊明用一生经历告诉我们:心中若有桃花源,何处不是水云间。

其实,人和植物一样,都遵循大自然的遗传规律。
本心如何,取决于人生的种子在何处生根发芽。
陶渊明的父亲早逝,家道中落,但往上数,也曾是个了不得的家族。
他的曾祖陶侃,曾官至八州都督,封长沙郡公,功名利禄无所不有,据说陶侃有17个儿子,在他死后明争暗斗,这才导致家道中落。
但陶渊明既不在意祖上烜赫的功名、也不可惜湮没的家产,他在诗作中提到陶侃时,赞颂他“功遂辞归”。
母亲这边,陶渊明曾为外祖父孟嘉作传,说他:“行不苟合,言无夸矜。未尝有喜愠之容。好酣饮,逾多不乱,至于任怀得意,融然远寄,傍若无人。” 不难看出,陶渊明在某些方面,和外祖父却是一脉相承。
看来,无论是高尚的人格,还是嗜酒的爱好,都有根可寻,父系母族,都有这方面的基因。
所以,陶渊明的一生,虽数次在出仕和隐逸之间往复,却始终身在世间,心在桃园。
他是个真正的勇士,面对生活的困窘,敢于承认,我是为了养家糊口,才入仕途,撇掉那些济世为民的遮羞布;
他又是个任性狂徒,不想为五斗米折腰了,摘下官帽,安贫乐道,无论他人如何评价,全凭一颗本心行事,活得潇洒自在。
歌德在《浮士德》中说:
不是你自己灵魂的源泉,不会使你得到精神爽适。
别人的活法,再光鲜亮丽,也仅供参考;自己的本心所念,才是最终坐标。
其实,凡人眉下一双眼:
有人看宏图霸业是正事,有人看花开花落是大事,有人看博君一笑是要事,有什么高下之别吗?
有的人天天西装革履,大会连着小会,披荆斩棘、马不停蹄;
有的人日日休闲T恤,消遣跟着娱乐,嘻嘻哈哈、欢天喜地;
有的人时时画风清奇,音乐伴着美术,吹拉弹唱、丹青妙笔。
各有各的精彩,各有各的悲喜而已。
了解真实的自己,遵循本心,做最好的自己,这才是生活的奥义。


杨绛说:
陶渊明年少时,也曾“猛志逸四海,鶱翮思远翥”,颇有“佐君立业”的政治抱负。
但晋代的门阀制度,使得“上品无寒门,下品无世族。”统治阶级内部相互倾轧,政治混沌不堪,各地将帅拥兵自重,争斗时有发生,根本没有陶渊明施展抱负的机会。
接近而立之年,因家道中落,母亲需要奉养,陶渊明不得已才出仕为官,赚点俸禄,种点官田,补贴家用。
十数年间,陶渊明做过祭酒、参军等芝麻小官,请过长病长休的大假,也曾数次离职,不是为了跳槽,也不是为了“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”,只是为了“回家”。
已过不惑之年的陶渊明,在叔父的举荐下出任彭泽县令。
一天,县里派专员(督邮)来视察工作,手下提示陶渊明,你得穿正装官服、带点礼品去恭迎。
陶渊明听后,长长叹了口气,说:“我不愿为了这五斗的薪俸,低声下气地向这样的人献殷勤。”
于是,只干了八十多天的陶县令,最后一次弃官而去,从此归隐。
他在《归去来辞》中说,“既自心为形役,奚惆怅而独悲。”
为养家糊口而误入尘网,陶渊明这官当得苦不堪言。
当然不是嫌活多、钱少、上司不着调,他的那种苦,是精神上的,那种委屈了本心的妥协,甚至比物质上的捉襟见肘、食不果腹更加难捱。
不想攀高踩低,不想倾轧排挤,唯有回到那“方宅十余亩,草屋八九间”的田园里,才能保持本心,成其自然。
人靠理性谋生,靠非理性生活。
生存的选择和考验,时时摆在眼前。
没有经过痛苦和挣扎的选择,过于简单,很难让人看清世态人情的真相。曾有人说:
不是从复杂中穿越而出的简单,过于简单了。
深以为然。
了悟后的成长,如夏日雨后的草木生发,坚定、野蛮、有力量。


林语堂在《生活的艺术》中说:
一个人心中有了那种接受最坏遭遇的准备,才能获得真正的平静。
《宋书·陶潜传》和萧统的《陶渊明传》中都明确记载了这样一件事:
又是一年重阳到,陶渊明却没酒了,对他来说,断粮都没有断酒难过。
没酒啊,这节还怎么过?
他独自走到房边的菊花丛中,枯坐良久,顺手采了不少菊花。
正在这时,他的朋友王弘派人送酒过来,这简直就是“及时酒”啊!
他高兴坏了,等不及回去,就着菊花,马上开喝,直到伶仃大醉才罢休。
原来,没酒的时候,手捧菊花,也是一种慰藉。
当然,有酒就更美了,不辜负重阳,也不浪费菊花。
重阳节的日子里,没酒喝的陶渊明,会不由自主地来到菊花丛中。
因为,植物是一个好老师,示之美好,授之希望。
菊花能凌霜盛放,傲然挺立,人当然也可以。
想想菊花顽强的生命力,少两口吃喝,便不算什么;
看看菊花盎然盛放的姿态,还是不屈不挠、顺应本心更高贵。
其实在选择彻底归隐之前,他就有了充足的心理准备。
哪怕躬耕田园、哪怕忍受饥肠辘辘、哪怕八九间的草屋被大火焚烧殆尽,他也始终保持“采菊东篱下、悠然见南山”的心绪,从不曾后悔。
对于陶渊明的选择,以凡人的眼光,易生出悲悯之心,看他才华横溢,却穷困潦倒,顶多算是君子固穷的清高隐士;
但用悟道的眼光看,就会生出敬仰之意,因为他敢于用剥离了政治、文化、传统、宗教的视角,去还原生活本真,自然得近乎奢侈。
苏东坡曾这样评价陶渊明:
“欲仕则仕,不以求之为嫌;欲隐则隐,不以去之为高。
饥则扣门而乞食,饱则鸡黍以迎客:古今贤人,贵其真也。
其实,所有的收获的喜悦,莫过于一个“真”字。


《菜根谭》有言:
山河大地已属微尘,而况尘中之尘;
血肉身躯且归泡影,而况影外之影。
非上上智,无了了心。
原本,山河大地都不过是宇宙中细小的尘埃,人和植物一样,都是这尘土中的尘土;
血肉身躯都将成为一片梦幻泡影,至于功名富贵,更是幻影中的幻影。
没有超凡的智慧,是很难有陶渊明一般彻悟的心吧。
天地者,万物之逆旅;光阴者,百代之过客。
当生命的齿轮转到最后,陶渊明仍能豁达地给自己写诗送别、写文自祭。
自己给自己写悼词的操作,没有豁达的心胸做支撑,恐怕难以做到。
他在《自挽》一诗中说:“有生必有死,早终非命促。昨暮同为人,今旦在鬼录。”说清了人有旦夕祸福的道理;
他的“亲戚或余悲,他人亦已歌。死去何所道,托体同山阿。”道明了生离死别也不过是大自然规律,无需太过介怀。
正如梁启超所言:古代忠臣烈士,慷慨赴死时,留几句绝命诗词的,常有;但文学家在临死前,留下很有趣的作品,除陶渊明外,没有第二位了。
陶渊明真正做到了一生“酣饮赋诗,以乐其志”“忘怀得失、以此自终”。
鸟语虫声,总是传心之诀;花英草色,无非见道之文。
何谓道?天是道。
太阳东升西落、四季交替轮转、人与动植物的生老病死,一切符合事物规律和自然法则的,都是道。
小至微尘,大至洪荒,莫不遵循自然之理,人凭什么例外?
圣埃克苏佩里在《小王子》中说:
成人们总是想着将美好的事物占为己有,却不明白有时候顺从内心,自然,往往是通往幸福的最好途径。
什么都想要是贪念,容易让人误入歧途。
愿我们如植物般简单,顺应自然。
追随本心做选择,该忘的忘,该放的放;
自性作为,不昧因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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