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是长安宫的那一扇门

东海扬尘,石火光阴。终古常新的初生皎日让我浸没在荡着纤尘的温暖里。
我是长安宫的那一扇门,我在这里站了八百年。凋零在我跟前的落叶,被扫了一遍又一遍,坐在我门里的那个人,也换了一个又一个。我本不叫长安,我有很多名字,但“长安”是我最喜欢的。
清风拂过我黄铜的门钉,大梦初醒的我朦朦胧胧地忆起往昔。八百年前,我出生之时,红漆庄严,铁框黑亮,坚实稳重,还留有木香。我第一眼就见到那个男人,在部下的如潮呐喊中睥睨天下,他身后的九只大鼎是他身份的象征。“维师尚父,时维鹰扬”。我生出一种错觉,他的部下似乎也在朝拜我。
他是周武王,我崇拜他不可一世的威严,感慨他胸怀天下的气魄,想和他的部下一起歌颂他的功德。看他轻徭薄赋,分封天下,看百姓路不拾遗,安居乐业。他的功业一定会传承到千秋万代!一定会!

然,幽王烽火戏诸侯,狄戎进犯窥中原。周室衰微不公匡,干戈终日互争强。
仅仅三百年,推开我来朝拜的人越来越少,进贡的礼物不再像从前那样稀世无双。而坐在我门里的人,再没有日月当空的光耀,却多了隐忍,无助,讨好,悲哀。甚至,是恐惧。无穷的寒意飘荡在我身后雕栏玉砌的王宫里。
乱世的硝烟弥漫了四海八荒,诸侯野心魔爪已经伸进宫墙之内。这些年,篡权夺位,兄弟阋墙,我见了许多。我只是担心,若真有流血漂橹的那一天,我这不算坚实的身躯,能否护得住他。
最终,这个时代还是倒塌了。天下还依然是这个天下。
那一份酸涩在我心里酝酿着,酝酿着,我不忍再看。历史的尘埃封印了我,我的面颊似乎沾染了不知是谁的血迹。

直到这一天,有人为我拂去了岁月的沧桑,我混沌的眼眸清亮了。看哪,又一个盛世啊!
五步一楼,十步一阁,覆压三百余里,隔离天日。群臣应和,万国来朝,香车宝马,妃嫔媵嫱,奇珍异宝,人流如织,雷霆乍惊,宫车过也,辘辘远听,杳不知其所之也。
又一个意气风发男人,迈过我的门槛,登上大殿的台阶,履至尊而制六合,定国号为“隋”。
我心里再次浮起了如火星般的希望,或许他会让这个盛世更长久一点。

然而在某一天的似血残阳里,我听到了一声痛彻心扉的呼喊,是东宫。我隐约看到一个男子攀上一棵树,想越过那如山的厚重宫墙,去求见他的父亲。
然而在某一天的穆肃夜晚中,一个苍老悔恨的声音高呼着“独孤误我”。我站在那,听着他们的声音在我耳边交替回响,看着一颗流星坠落到天际。
世间之事大都无趣,我不愿再看,不管将来门里的人是有多少荣华富贵,滔天权势,我都知道他的结局。
我已寻不到身外的青春,自己也掷不得这一身迟暮。
我不过假借帝王的威仪,天下之人或许不见帝王,但一定以我为帝王。而我,像是隔绝了阴阳两地,囚禁了无数渴望自由却孤独终老的灵魂。
世间只剩下苍凉了,在那个男人牵着女子戴着玉环的手,仓皇离开以后。她头上的绢丝牡丹跌落在我脚边。

我怀念秦王入阵的金戈铁马,怀念霓裳羽衣的惊鸿舞姿,怀念女子站在秋千上飞入青云的绝代风华。
她是这个时代最后的光。初秋的雨带走了一切人间的情,还有我最后一滴泪。
后来,就没有后来了。没有人再回来过。我老了,我的皮肤已经剥落了,骨头已经松散了。我观滚滚红尘如看山间溪水,知它日夜奔流,又任他日夜奔流。我最终还是消失在历史长河里。
为什么每个人都想走到我的门里?为什么同样的故事一遍又一遍的轮回?为什么我的身上也沾满了鲜血?到底什么时候才会有真正的太平盛世?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