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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二等奖】出租车司机:一立方米的自由

2022-03-18 15:02 来源: 华东政法大学 樊英泽    阅读 5.2千+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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导语:他们手握方向盘,知道每一趟要去何处,却不知下一位客人在哪。他们身下有四个轮子,想去哪里去哪里,却只能坐在小小的驾驶座,伸懒腰都费劲。他们是最知道“路在何方”的人,也是最迷茫的人;是最随心所欲的人,也是离自由最远的人。

“一立方米”

每天清晨五点四十分,鸟叫准时吵醒周方,她会睁着眼全身松弛在床上躺两分钟,然后起身收拾停当,泡一杯浓茶,在六点整拎起车钥匙出门,买三个包子一杯豆浆,然后上车,缓缓驶入还没有醒来的街道。

“早上吃两个(包子)就够了,多买一个,以防中午饭点正好有客人,或者找不到吃饭的地方,没法吃饭。如果能按时吃午饭,剩下的包子就下午垫肚子。”

一般情况下,周方会边开车边把早餐塞进嘴里;遇上冬天里极冷的日子,前挡风玻璃结了霜,影响驾驶视线、发动机也需要预热,周方就会偷个懒,打开暖空调把霜烘化,坐在驾驶座上,安安稳稳喝下最后一口豆浆。

作为一位出租车司机,这样的生活,她已经过了八年。

重复同样生活轨迹的,是二十年前的唐飞。那时的他,壮实、精干,二十多岁,结婚生子后,急需一份更高的收入来填补生活支出的空白。

上世纪末,随着浦东开发开放,上海的经济实力飞速发展,出租车行业一举兴起,作为当时服务业中的“高薪”代表,吸引了更多年轻人。原本在派出所联防队的唐飞放弃了相对稳定的工作,在2000年砸了四千块钱学了车,考出了b类驾照。

四千块,在当时不是一个小数目,可唐飞没有办法:“我学历低,也没有别的技能,出租车司机在当年收入还不错,就转行去开车。”当时的他并不知道这个决定意味着什么,只带着对“高薪”的美好渴望,拉开车门,将自己关进了驾驶座。

出租车行业普遍实行“承包”制,出租车牌照由公司向政府购买,然后租给司机,也就是说,司机需要按月向公司缴纳“份子钱”。唐飞选择了“两班制”,和搭档两人承包一车,一人一天换着开,对每个人来说,等于做一休一。

然而即使这样,工作也并不轻松。当年,唐飞每月上交的份子钱高达五六千,一个月十五天,平均到每天,就是370元左右。除此之外,油钱、修理费都需自负。“我每天六七点出门开车,总要到下午五六点,才能开始盈利。”


想多赚钱,就要多出车。年轻时的唐飞会工作到半夜,后来身体敲响了警钟,于是改为夜里12点收车。他每个月能有六七千块钱到手,在十几年前,算是不错的收入。然而换回这几千块钱的,是每天400-500的公里数,相当于从上海到苏州两个来回。

他花十几个小时开完这些路,与一成不变的坐姿、环境、空间,长久地相伴。

出租车的驾驶座,左边是车门,右边是隔板,后面是椅背,前面是方向盘。一立方米左右的空间,有人待了三五个月,有人待了二三年。唐飞坚持了七年以后决定离开,而李国林将自己的身体折叠进这小小的空间里,一折就是二十七年。

1993年,20岁的李国林在广州拥有了第一辆自己的出租车。

1978年春天,广州打开对外开放的窗口,新的经营观念和服务方式冲击着南粤大地,同年春交会带来了国内出租汽车行业的第一次改革,“扬手即停”服务迅速在全国铺开。

李师傅在15年后搭上了粤地飞速前进的快车。车轮一滚,就是他生命的27年。从广州到深圳,再到东莞,最后到长沙,四辆车,三四百万公里,是他人生的全部轨迹。在漂泊,也在扎根。

一天里,除去空载、等红绿灯,吃饭的时间,剩下的,才是他们能得到回报的有效出租时间。于是李国立学会了压缩,压缩自己吃饭的时间;也学会了延长,延长自己工作的时间。“干这一行,必须要靠跑出来的。开出租,就是出租时间。”他说。有的人愿意出租时间,或者说,只能出租时间。

据统计,我国目前的出租车司机从业人数超过四百万。在偌大的城市里,公路像血管一样铺开,而他们,作为现代交通体系必不可少的细胞在这血管里忙忙碌碌,却走不出那一立方米的驾驶室。

一立方米是什么概念?

如果想要伸懒腰,必须 打开车门,才能把胳膊伸直。

“我跑不动了”

入行第三年,周方患上了胃病。

“没时间吃饭。到饭点了突然来了客人,你怎么办?就只能饿着。有时候跑的远了,到不熟悉的地方就不敢乱停车,贴一次(单罚款)两百,罚不起的呀。所以要么去熟悉的地方吃饭,要么就吃面包、馒头之类的,这些都是冷的,吃下去很不舒服。”

就这样,一来二去,在经历了长期的胃部不适后,周方去了医院。

“胃炎。”后来周方觉得这样下去不行,于是买了保温桶,自己带饭,每天定时定点停车吃饭,情况才有所缓解。


吃饭难是出租车司机普遍存在的问题。跑到哪是哪,他们没有固定的吃饭时间、地点,卸客后只能就近寻找餐厅。统计显示,停车是影响出租车司机就餐时考虑的最重要因素,上海市一次违章停车的罚款200元,可能是一个出租车司机一天的收入。上海市政府2017年3月新修订了《上海市道路交通管理条例》,交通管理部门以最严标准整治乱停车行为,一定程度上恶化了出租车司机就餐难、就餐不规律的问题。

当年的患病经历曾让周方十分坚决地想要转行,但最终,她还是被现实生活牢牢绑在了驾驶座上。可而对于唐飞来说,困扰他的,除了胃病,还有颈椎病:“脖子疼、背疼、腰疼,开完车回家以后第二天基本都要睡到中午,因为身体真的受不了。”

除了上述这些,周方还提起了该群体的难言之隐:“你憋过尿吗?我开车不敢多喝水,就怕找不到地方上厕所。”

“憋尿”是出租车司机工作的常态。由于找厕所较难,即使找到了也不好停车,有些男性司机会直接在车内准备塑料瓶作为“尿瓶”;实在解决不了的时候,也有人会找个僻静地方停车,拉开车门形成一个三角空间,背过身,面对车门和车形成的夹角,就地解决。不过那些都是男性的“办法”,作为女司机,周方只能满大街开着车找厕所。“去商场、酒店,一些关系好的小饭店也会让你借用洗手间。要是车开在高速上或者堵住了就没办法了,只能忍着。有时候真的憋得心慌。”

现实中,国内对出租车行业的研究起步较晚,且大多从经济学或管理学视角出发,运用计量方法对出租车规模、定价机制等进行研究,而社会对于出租车司机这个群体健康关注度并不高。在知网上搜索“出租车”,会出现四万多项结果,而搜索“出租车司机健康”,近三年来只有10篇相关内容。若检索行业相关的健康分析报告,出现的较为全面的最新结果,则要追溯到2017年。

如果说身体不适是促使唐飞思考离职的一个重要因素,那么收入的减少,就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。

改革开放以来积累的发展红利在本世纪初充分展现,经济高速腾飞,国民收入增长直接导致生活质量的提高,我国的私家车拥有量从2000年到2008年翻了近6倍;同时,黑车生意开始抢占市场。而在行业内部,最初一波的竞争与迭代已经完成,小公司倒闭或被兼并,剩下了屹立不倒的四大公司,开启了竞争与相对垄断的新时代。


行业宏观的窠臼投射到每一个微观的服务者身上,最直观的表现,就是收入的缩水。

竞争更激烈、空车率更高,油价、修理费、生活费,一切都在上涨,只有收入原地踏步。唐飞进入而立之年,父母逐渐老去,孩子步入小学,压在他和妻子眼前的,是钱,更是生活。

“转行”,他说:“我跑不动了,这个行业也不行了。05年、06年左右,上海几乎家家都有车了,生意越来越难做,我只能转行。”

逃离了出租车驾驶室那一立方米的局限,唐飞转身成了一名公交车司机,过起了作息规律、收入稳定的生活,并坚持至今。不只是他,当时同一车队的同事们也先后辞职,但并未改行,大多还是以开车为生。现在看来,“唐飞们”的选择不无正确:因为当年他们就职的公司早已不复存在。

唐飞的出租车生涯结束了,出行方式的革命却未停止:地铁和公交的不断发展、网约车的出现,都导致行业困境无穷无尽地延伸下去。与此同时,千千万万个“唐飞”却还在不断地入行。刚开出租车三个月的林超,就是这样的存在。


地铁大学城站的路边停着十几辆出租。从地铁站出来的行人陆续上车,接到客的师傅汇入主路车流,后面排队的司机便向前补位。下午三点左右,人流量较少,二十分钟才能走掉一批车,师傅们干脆熄火休息,有人边嗑瓜子边看手机;有人下车活动身体;然而更多的人只是把手搭在车门上,眼睛向外看着,呈现疲惫的无言。林超,也是其中一员。

于他而言,开始做出租车司机是觉得自由,然而现实却与理想大相径庭:入行三个月,他已经换了三家公司,现在一天净收入,是两三百块钱。“这点钱,我不如去送外卖。”他说。

“物价在上升,收入没变化”是许多从业者的共同烦恼。二十年来,油价从两块多涨到了七块多,出租车司机们的收入,却依然停留在五六千元。可对周方来说,她每月需要三个五六千,才能支付房贷、车贷及生活中的各项花销。

但是,也依然有人选择坚守,比如李国立:“这个职业辛苦,但我做了这么多年,没有讨厌过它。它安稳,也能养家糊口。”他这么说道。

2004年,全国出租车数量为903734辆,这个数据在2017年达到峰值1102823,2018年数据下降至1097237。上海市2019年,巡游出租汽车完成客运量347.89亿人,同比下降1.1%。

在由数据描述的宏大现实背后,有多少人为了无奈而转身离去,又有多少人为了无奈而继续坚守,我们不得而知。总之这个行业终于逐渐和它的从业者一样,将再也掩饰不住的疲态暴露出来。然而作为一个无法再繁荣,却也无法消亡的产业,它却和无数新兴的、热门的产业一样,背负着千千万万个家庭的生计与希望,从而以一种更宏观的无奈姿态,努力而被动地延续下去。


“一百种黑夜的样子”

“从虹桥打车到松江,一共是130块钱,30多公里拼车也得120块,他说80多块钱怎么样?我说你哪怕去投诉,钱一分不能少。”林超拧灭了烟头,苦笑:“这就是出租车克星。”这样的事情,从业三个月他遇上十几次。偶尔也有喝醉的乘客提出奇怪的要求,比如让他开车绕100圈。

“奇葩的人多了”,他总结。

于唐飞来说,从业生涯中则有一件小事让他难以忘怀:他在深夜为朋友代班,送一对提前预定了车的老夫妇去医院。可在他等待良久后,顾客却突然改变主意,取消了出行,并满怀歉意地给他20元作为补偿。唐飞认为“这没什么”,并没有收钱,老夫妇却在不久后给公司写了感谢信,并再次致歉。“公司当时还奖励了我100块钱。钱不重要,主要是我蛮开心的,真没想到他们会这样做。”谈起多年前的旧事,他依然憨厚地笑了。可工作经历并不总是这样愉快。

“你喜欢开车吗?跑在路上是什么感觉?”当被问及这样的问题时,唐飞否认得平静而无奈:“不喜欢,一点都不喜欢。甚至可以说是讨厌、厌恶,平时和家里人出门我都不愿意开车。做出租车司机那几年,真的不愿意出去跑,但是就为了生活,没办法。”

那些驾着车独自游荡的日子,听车载广播,是唐飞为数不多的娱乐。“当时就听动感101,跟着哼哼小曲”,说到这儿,他有些羞涩,继续道:“要么就是拿对讲机和同事聊天,再没有别的娱乐了。”

逢年过节,由于份子钱照缴,唐飞也不敢休息。别人阖家团圆、万家灯火时,他开着车,独自一人,最大的感受就是孤独和对家人的愧疚。

对于这种孤独和愧疚,周方感同身受。“你知道吗,我觉得我见过这座城市一百种黑夜的样子。”她以这样的话开头,讲述了不久前,那个跨年的夜晚。


12月31日晚,10点,周方还在跑车。那天晚高峰时,她在城区载了一位客人,却因前方路段发生事故,在路上被堵了40分钟。客人着急有事,下车去坐地铁,留下她和车,一点一点往前挪。

“堵着,车一点都走不动,所以我也没办法手机上接单,就坐在这儿看着天一点点黑下来,路边很多母女,应该是去过节,而我女儿只能一个人去玩。”

周方的女儿还有两个月就满17岁,喜欢人气偶像组合TFboys,最喜欢听王源的《世界上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》。每当不开心时,她总在朋友圈分享这首歌。

跨年那个夜晚,周方点开女儿的朋友圈,听着这首歌,望着窗外的车水马龙,放声哭泣。“很孤独,又孤独又无奈,听她发的那首歌,我(觉得)真的,那小伙子唱得很好。”说到最后,她笑了。

不到一厘米的车窗,透明的,阻隔了“里面”与“外面”。里面的人无时无刻不向外看,从清晨看到黑夜,从每座城市的百态人生边疾驰而过。

可是,外面的人很难向里看,看不见他们找厕所的窘迫;看不见他们吃不了午饭的叹息;看不见他们腰疼得龇牙咧嘴;看不见他们为了送孩子一张演唱会门票,喝下半杯浓茶,在深夜想着:再跑几单。

他们唯一有机会被看到的时刻,是乘客拉开车门时,那声简短的:

“您好”。

(本文人物均使用化名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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