美的巡礼——《美的历程》
美从哪里来?
文明从哪里来?
解决艺术永恒性秘密的钥匙究竟在哪里?
千千万载岁月洗练的纹饰、诗歌、字画、思想、观念、意绪……坎坷久远、早成陈迹的古典文艺,凝冻在美学史册上的中国民族的审美趣味、艺术风格,在千千万载后的今天,依然与人们的感受爱好、心理结构相吻合,依然能够轻而易举地唤醒世人“情不知所起,一往而深”的亲切感与归属感。从实物的模拟到线条的抽象,从自然群音的采集到有旋律节奏强弱的乐音,从线条演变为有章法的“自然界最深妙的形式的秘密”,佛陀世容、魏晋风骨、盛唐之音、宋元山水……莫不如此。
探访美的历程,我最初的记忆始于一本童年折本。闭合时呈竹简样式,置于案上轻轻提升,一幕幕远近层次的场景渐次展开。中间一条曲折蜿蜒的溪流通往古雅的先秦年代,两边雕刻有历朝的绘画与建筑,以及服饰各异的过往行人。
当时真想把自己变小再变小,塞进这方寸天地里。一步步走过去,完成对中国古典文艺的匆匆巡礼。转眼就是千年。
“蒹葭苍苍,白露为霜。”折本里的故事,从春秋开始。
春秋,春秋……古者用这两个字来命名一部史书,温和冲淡,有沧桑感。后人又以之概述那一段历史,在中国历史分期里,这大概要算得最美的名称了。仿佛能看到山川广大,平畴旷远,空气透明如水,和风轻抚细草繁花,路上行人衣着朴素气质雍雅,宛似直接从《诗经》里施施走出的。
于是此前学《诗经》,多止于对春秋之“美”的浅显感知。十余年来仅知“能兴者为豪杰”却做不到“能兴”,以至若有人问我:“小子何莫学夫《诗》?”,也只能付以哑然一笑。然而,任何一个时期的“美”,作为积淀了理性的感性,积淀了想象、理解的感情和知觉,作为积淀了内容的形式,“有意味的形式”,都应兼顾飘渺的感官情感与落到实处的思想逻辑。小子何莫学夫《诗》?幸于今日品读《美的历程》一书后,心中隐隐有了答案。
对于天子来讲,诗是民乐与疾苦的载体,是“观风俗,知得失,自考正”的政治范式,王室贵族也以《诗经》为必不可少的文化读本。“春秋教以礼乐,冬夏教以诗书。”当人文主义的色彩于静谧中濡染早期教育的幕布,当孔子将《诗经》引入私学杏坛,当“礼乐诗书”润育了一批又一批贤士大夫,《诗经》就已不再是“美”的简单体现,其背后承载的原始教化与反思意义流向深远。
《诗经》先予后世“美”的熏陶,予后世理性的“成人”和感性的“童真”。向远方回溯,依稀可见“淇水滺滺,桧楫松舟”、“山有扶苏,隰有荷华”。恰似屈原《橘颂》所言“青黄杂糅,文章烂兮”,令人一唱三叹流连不已的春秋底色缓缓融入莘莘学子的骨血之中。连缀的短篇可大可小,可近可远,可深可浅,却让后来的书生不由柔和了眉眼,扎根于文化芬芳里,做了枝上的“橘子少年”。
《诗经》亦予后世精神的锤炼,是“中国夫人”与“中国先生”的开堂之讲。新的世纪独生儿女已成常态,“长在春风里”的孩子们开始在一方小小屋舍内“称王称霸”,自我抹去对“名”的重视,又平添些轻浮的姿态,不合宜的情感也常常挣脱责任的枷锁无限增殖,《诗经》于是成了当代宗族语境下的一剂良药古方。《关雎》一句“窈窕淑女,君子好逑”点醒“中国夫人”应有的仪态,一句“悠哉游哉,辗转反侧”彰显了“中国先生”该有的责任与谨慎意识。它让后人懂得真正的爱情始于关关之谐美,立于对情感的可靠性的深度考量,成于“琴瑟”之声与“钟鼓”之乐。如此一首“兴于诗,立于礼,成于乐”之颂歌,尽显高山仰止之品德。
当然除了民乐,《诗经》同样关注民间疾苦的教化。《国风·豳风》“七月食瓜,八月断壶,九月叔苴,采荼薪樗,食我农夫”,农民即使一年操劳忙碌,到头来也只落得“无衣无褐,何以卒岁”的草草下场,我们看见“我心伤悲,莫知我哀”的惘然若失,听见“式微式微,胡不归”的悲鸣与哀叹。正是这些苍生黎民的苦难真相才使我们不鹜于虚声,成全我们“仰观宇宙之大,俯察品类之盛”的文化关怀……
顺着折本溯游直下,《楚辞》汉赋、斗茶赌书、祭祀朝拜、清明上河图……我们发现每当一个个图案被赋予观念,当一种种仪式被赋予意识,当一部部典籍被赋予情怀,它们所承载的就已经超越了感官所能触及的体验,也超越了理性所能解释的范围,那是情感世界的开拓,往往具有神秘色彩,也有极大的美学魅力。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“有意味的形式”。是活生生的,川流不息的,富有生命暗示和表现力量的美。
所以我始终相信,美是温热跳动的气息,美的尽头潜藏着一种文脉与信仰。信仰自然不等同于宗教,但宗教通常能解释信仰。在信仰中每个人都是主观之诗人,思考之时也是灵魂寂静之时,金属的碰撞在这里消失殆尽,取而代之的唯有“跳出来”看到的景色,阅世愈浅则性情愈真。
中国式的美学理念与信仰基奠又都是入世的。打个比方,传统的中式禅院“不是高耸入云,指向神秘的上苍观念,而是平面铺开,引向现实的人间联想;不是可以使人产生某种恐惧感的异常空旷的内部空间,而是平易的,非常接近日常生活的内部空间组合;不是阴冷的石头,而是暖和的木质。”所以中国美学能融入国民生活,信仰就不仅仅是哥特式教堂一礼拜一次的灵魂洗荡涤之处,而是能够经常瞻仰或居住的生活场所。以建筑美学为代表的平面铺开的有机群体,实际已把中国文明的空间意识转化为时间进程。
因此当有人评价我为佛教信徒时,我认为形容得颇不准确。也许在部分无信仰者看来,古刹之下,我的感慨、叹惋与落泪,不应是生活化的悸动,反是自我感动的封建符号。可我只知道,当我全身心跪拜在佛像前时,我的心中有的只是“念佛是谁,照顾话头”,只是俗人的愿景与千年来的信任,只是最纯稚的善意和慈悲……将自己的生命放入了一个实体化的寄存地,并让其产生了想象范畴内的升华。
但归根到底,信美与信佛都是信仰,皈依佛陀与归依文化都是让游离的生命有所归宿。倾倒于文明的信仰在任何一个年代都不可或缺。而这场美的历程的概括巡礼,我希望我的灵魂始终以一种安宁的反思的姿态而存在。每时每刻,我们的灵魂都应该以一种安宁的反思的姿态而存在。
美在信仰中,又仿佛超越了“信仰”,文明的交织宛然是生命的蒸腾,此刻我是最虔诚的朝拜者,感动得潸然泪下,泣不成声 。
所以千年以后,我们要一而再地去回顾这些古迹斑斑的印痕,去欣赏这些大浪淘沙之后的传世遗篇。所以今天我们要读《诗经》,以后我们的孩子们,我们孩子的孩子们,也要读它。“兴观群怨”能力的培养,让生命脉搏休戚与共。先儒将“不平则鸣”视为人的精神需要的人性立场,肯定了宣泄痛苦的精神要求。也许我们是痛苦的亲历者,也许是痛苦的旁观者,若令被迫成为了旁观者,那即要去倾听苦难者的故事,紧紧记住他们的思想,以心灵的秩序对抗世界的复杂性,为苦难发声,以了解之同情,让“我”不再只是“我”。
诗是携取情思时从天越过的一只飞鸟,也是感兴自然时阶前跌落的一抹流萤。孔颖达曰,“其作诗者,道己一人之心耳。”而集百家诗心,言天下之事,形四方之风的《诗经》教会我们的,不仅是用“审美”的眼光抚古惜今,更是以“寻美”的诗家风骨、“思无邪”的民族品格以及生灵万物紧密相关的终极关怀走好往后的路。忘记了疾苦与文化就终将被自己埋葬,于人于国皆是如此。
美的历程是联系过往的。
美的历程是指向未来的。
“小子何莫学夫《诗》?”
“诗可细品,可略读,可提升审美,可愉悦人生,可涵养品格,可兴观群怨,可揽四方以为己怀。”
中国有文章光华礼义之大。”吾辈当承之。
供稿人:南京师范大学金陵女子学院 匡家煜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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